幻灯二

薅羊毛,尽其用:在临期食品店甚至垃圾桶里发现生活的可能

这些年来,临期食品店开了又关,我们可能都见过不少。在以“市集”和“特卖”为概念的商店里,我买到过很多奇怪口味的饮料。其实,上海本来就有一批招牌为“环球”或“宇宙”的食品商店,很受附近居民欢迎。四川北路边的几家从来都是摩肩接踵,且以老年顾客居多。摆在商店门口的经常是十元三瓶的德国啤酒,还有越南速溶咖啡,或散装的云片糕和塔糕,以及热腾腾的玉米、茶叶蛋和粽子。商店里头也会卖菜,像是冷冻的毛豆和豆腐干。这里有外国的和本国的、冷冻的和新鲜的,总让我想起“环球同此凉热”这句话,似乎这些商店称作“环球”商店也没什么问题。
我挺喜欢逛临期食品商店的,包括超市的临期货架,确实有赶集凑热闹的意思,对这些东西的好奇大过于购买欲,那些包装新奇又贴着潦草手写价格标签的物品,混合着一种又新又旧的感觉。手写字迹好像在对消费者发出呼号,“快点买走,减轻我们的负担”,或者是“别再探索了,你已经摸到食品商业的骨头了”。

保质期本身也是一个值得琢磨的意象,我们如今生活在货架与货架、罐头与罐头之间,每一个点子、每一段文字都有它的生产日期,从一个地方传递至另一个地方,而另一个地方很可能想要快点摆脱、减轻库存。保质期内食用更具风味,保质期的另一个名字是赏味期,我想起《重庆森林》里金城武为了爱情吃过期的凤梨罐头,也想起一部讲爱情与婚姻的法国电影被翻译成“爱情赏味期”。食品工业的隐喻已经渗透我们的情感生活,这么说来,爱逛临期食品商店的人,岂不是那些对赏味期心存侥幸的、心态倔强的人?

新旧变换令人玩味,却不只针对食品,最近我还发现,网上流行一些室内翻新教程,像是一百块翻新你的家具、几十块翻新你的马桶,教人们如何将法式花纹、藤编花纹贴到旧家具上,或用复古红油漆覆盖住冰箱长期使用的痕迹,连发黄的空调和马桶也都能“唰”地变白。似乎生活中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刷新的,不要因为看起来就旧就更替你的家居用品,这也算物尽其用的一种吧。

叶青:临期商店我逛过一两次,确实有不少便宜的东西,但买回家后才发现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吃完用完这些“战利品”是多大的压力。比起临期商店,我更喜欢逛打折时间的超市。毕业后刚留在成都时很爱逛某日式连锁百货负一楼的食品超市,除了有很多别的超市没有的日式料理和小吃,可能也因为据说这是成都本地人最爱去的超市,消费时给人一种我也属于这座城市的错觉。
平时的价格有些贵,我一般都是挑打折时间下手,逛久了才发现这里面也是有学问的。打折从晚上8点半开始,打8折,此时急忙结账的一般是新手,有经验的叔叔阿姨会先在8折时段挑好东西,转几圈,尝尝试吃品,等到9点打6折时再去付款,而之所以不等到6折时段再来挑选,是因为很多热门款项往往已经卖光了。

潘文捷:至少我周围说自己喜欢薅羊毛的人,似乎并不是真的很穷。买得便宜有一种“我是有钱但我更会动脑筋”的感觉。真正的穷人反而很少去告知大家怎么买更便宜,既有自尊心的因素,也因为根本没有想过要用贵东西。比如说一位叔叔穿的鞋常常不到五十块钱,但他完全不觉得这是捡了大便宜,薅到了羊毛,没有被消费主义洗脑之类,因为这就是日常生活,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反而奥兰多·布鲁姆穿几十块钱的帆布鞋就有一种猎奇感,是大明星“下凡”体验平民生活。

有一段时间我挺喜欢看“零食边角料”测评。比如说,一般商店会卖整齐切好的猪肉脯,但是你可以在网上买猪肉脯边角料,是那种并不是很好看、但据说口感没差别的制成品。然而我渐渐发现,这些边角料非但质量不一定能得到保证,还在逐渐涨价,价格直逼正规产品。于是我悟到了,如果没有临期商品、边角料之类的打折由头,我可能一分钱都不花,但因为这些省钱小妙招反而花了更多的钱。那份花出去体验“我没有缴智商税”的钱,某种程度上又是另一种智商税呢。

徐鲁青:家附近的社区食堂七点之后78折,邻街进口小商品店的牛油果十块钱可以买四个,和全家小哥混熟之后,他们要在深夜扔掉的好面包会留几袋给我。我喜欢收集这些微小细碎的省钱快乐,大多数时候便宜的生活方式也是环保的方式,虽然省钱本身就乐趣十足了。
徐鲁青:物尽其用、捡破烂、废物改造、买二手的过程,比在商场选一件新东西有意思多了。在国外时我经常会用一个叫做too good to go的小软件,它们和食品商家合作,饭点过后卖不完的食物都在上面便宜处理,我跟着它的足迹吃遍了住处附近的小餐馆,去拿剩菜的时候也是店主们正闲着的时候,一来二去很快就互相熟络了。附近的超市也总是有临期蔬菜盲盒,三四欧就能买上半星期的菜,盲盒里总是有一大串最容易腐烂的香蕉,我因为不想浪费就开始开发很多新做法,因此学会了做香蕉蛋糕、香蕉馅饼、香蕉燕麦饼干。最有意思的是diving,此diving不是潜水看鱼,而是潜垃圾桶找食物,半夜三更我们翻进连锁超市后院,躲避移动的探照灯,一头栽进巨型垃圾桶,总是能搜刮一大堆没拆封的临期罐头和面包——它们摆在超市里会给顾客留下不好的印象,离过期好几个月就会被送去垃圾场销毁——每次背着满当当一大包翻墙而出,我就像罗宾大盗,但我对劫富济贫没有兴趣,只是不想遵循荒谬愚蠢的规则 。
Diving过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,后来还发现了一个叫做nomad wiki的网站,教你如何在世界各地做不花钱生活的流浪者,它们甚至制作了一份diving的世界地图,帮人们找到离住处最近的豪华垃圾桶(在中国没有任何标记),除此之外还有野果子地图和蹭饭地图(欧洲一些人喜欢邀请陌生人来家吃饭)。我用野果子地图捡到了一大堆苹果,熬出的果酱分给朋友们,比直接在超市买果酱快乐多了。尹清露:爬垃圾桶做一个城市nomad什么的真是太帅了,相比起来,我的生活过得非常“现成品”,总在不必要的地方乱花钱。我离“找便宜”最近的时候大概是在日本,刚去留学那会儿在拍卖软件ヤフオク上搜集二手台灯,和室友站在地铁口、紧张地盯着手机页面,希望自己填写的价格就是最终价、能被卖主“一锤定音”;和别人约好晚上吃烤肉,就在超市里等着工作人员给肉贴上降价标签再下手。
占便宜之所以令人心安,是因为它让你联想起那些旧的、卷着毛边儿的、不那么“高精尖”的东西,你不需要打肿脸充胖子,而是能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穷,还能在这穷里拾出一些乐趣。逛古着店也是同理,比起原宿和表参道,我更喜欢下北泽,那里的价格更为亲民,街上走的人也多是学生样貌,很多店除了衣服也卖家具和杂货,以此来营造“家”的氛围。无怪乎治愈系作家吉本芭芭娜对这里情有独钟,几年前的小说《喂喂下北泽》以及最近的随笔集《关于下北泽》,都记录了自己曾在这里居住、疗伤的故事。我常去住在下北泽的朋友家玩,搜集完便宜衣服去汤咖喱店吃饭(前几天惊闻这家店被一场大火烧掉了),或围坐在一起吃鸡肉丸子很少的农家火锅,也颇有珍惜现时的意味。但也有不爽的回忆——最后离开日本时,我拎着两麻袋带不走的衣服跑去下北泽的回收店卖掉,每件平均只卖1000多日元(折合人民币60块),但它们转手就会又以10000日元的价格卖出,看来,我以为的占便宜也往往是想象罢了。
林子人:这个讨论主题立刻让我想到艺术家宋冬的当代艺术装置作品《物尽其用》,这件作品首次展出于2005年。当代艺术作品中有很多利用现成品创作的例子,但《物尽其用》的不同之处在于,它运用的所有物品都有强烈的个人联系。作品中的一万余件破旧、残缺的物品都是艺术家的母亲赵湘源的个人物品,涵盖了一个人在当代生活中所需要的方方面面,布料、线头、肥皂、面盆、衣物、锅碗瓢盆、家具……
我没能亲眼看到这件作品,但在阅读巫鸿对这件作品的介绍时,我被赵阿姨的个人陈述勾起了许多回忆。某种程度上来说,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外婆或我的妈妈,她们都深谙“物尽其用”的道理,并且知行合一到曾经的我有些不理解、不耐烦的地步——牙膏快用完了,用剪刀剪开,榨干最后一点;洗发水、沐浴露、洗洁精见底,兑点水接着用。《物尽其用》直接命中我的记忆的一个细节是“线绳”,赵阿姨说“平常一有点够长的线,我就卷巴卷巴地搁起来”,天哪我家长辈也是这样!她们会用这些平时藏好的绳子捆棉被、捆包裹。
董子琪:子人说的绳子要好好收起来这个太典型了,我奶奶原来也是这样的。展览《物尽其用》我曾看过,确实非常震撼,借助这些旧物件,一家人几乎是一辈子的生活细节全都呈现在我的眼前。对我来说,这个“尽其用”不仅是出自经验的节约,也是一种对生活本质的索要,要求摸到旧水瓶里的水银、透进旧沙发的海绵孔,也沥清脸盆里洗过的脸色和油脂。尽其用虽然属于老百姓的哲学,但有着强大的洞穿生活的能力。
林子人:在我们这代年轻人都开始逛临期食品商店、潜垃圾桶搜刮可以吃的食物的时候,长辈囤积物品、捡便宜的生存经验从没有如此贴近我们的生活。我希望的是,这次“物尽其用回潮”能真正留下一些长远的影响,而不仅仅只是停留“生活所迫”的层面。我们是否能看到消费社会的运作逻辑中确实包括了很多人为的浪费,这些浪费累积起来,造成的是资源浪费和环境污染?我们能否在满足体面生活需求的同时,找到一种不那么资源集约型的生活方式?如果没有这些反思,在走出一时的经济困境后,我们很有可能又要重复旧日的傲慢,认为“确实以一般人的逻辑无法理解,有的牛奶必须倒进河里的理由”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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